雪满弓刀

蛮生

[伪装者]推手

爆炸的虐

师兄麦走:

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


 


 


“你们怎么不去死!”


王天风在嚎丧似的悲鸣里醒转过来。


天泛着浓稠鱼汤的色,运送军需的车队弯弯扭扭停着没再向前。


路程颠簸,他身上有旧伤,郭骑云在旁边连声问他是不是还好。


“这是到哪儿了?”


“才到湘北。”


“外面吵吵什么?”


“十二师抓着逃兵,要枪毙。这不,家属在外边闹呢。”


王天风点点头,接着闭目养神。


外头嚎丧的叫骂还在继续:“大帅入关我就猜到了!现如今你们一路逃一路躲,还不忘杀同胞兄弟!我儿要走,是我让他走的!要毙就先毙我!我叫他来当兵,不是来当老鼠的!”


曹大头是不打算挺下去了,三十六师还在包围圈里挨打的当口,援军司令居然还想着从逃兵身上捞油水。


这种事情经历得多了就连伤怀都快省略。


一顿饭不到的功夫,一个团一个师就打光死绝。


三五个人一条枪,到手的是军火库旮旯里堆灰受潮的炸药,永远等不到盼不来的增援补给,怎么撑?


死亡平等是没错,可送死的时候扔出炮灰,好换个喘气机会的人也不少。


爱命的人总想奔出条活路。可路能在哪儿?重庆?上海?还是东北?


王天风心里越敞亮眼前就越发黑。


人心不齐,家早晚得散。


必然里的所有努力好像都是无用功。


他比外面叫骂的人更想知道怎么不去死。


又尖又脆的枪鸣令他没能想出答案。


外面乱哄哄一团。


尸山血海。


血肉山河。


 


到了湖南,他做的事和从前并不全然相同。


他杀人之外还教学生怎么杀人。


教他们如何在敌人身上钻出无可救药的血洞。


而推他的学生们上路去前线或后方送死的人是他。


大部分的学生都斗志昂扬的一头扎向死亡,偶尔会有胆小贪生的,哭嚷着死拽住枪口不撒手。


这时候郭骑云就堵了对方嘴巴,利落的一脚把他们踹出膛。


郭骑云也是王天风手把手教出来的,更是少数对他从无怨怼的死心塌地崇拜他的濒临物种。


忠诚是非常珍贵的才能,以前冲着他这稀有的天赋,本有机会走条升官发财路,但郭骑云显然将这份才能发挥到了极致,脑子犯轴,也就这么算了。


王天风骂他找死。


郭骑云不敢还嘴,等他骂够了,这才老实巴交的说,跟着老师或许干不了大事,可能干实事。


能把王天风气得犹豫是该笑还是该怒的人没几个,郭骑云是个能人。


以前倒是小看他了。


那你要是看错了怎么办?


郭骑云知道他火气差不多过去了,理直气壮的回答他,老师就是老师。


王天风也免不了虚荣,他甚至不切实际的想少了这个学生可怎么办。


但他冷血惯了,想归想,转脸还是亲手送了郭骑云去死。


了结目标后,郭骑云一脑袋的血,只剩半口气还居然爬了回来,肚子里是全空了。


他苦着脸,老师,小凤给我的羽毛找不回来了。


干嘛还回来?


我想跟着老师干大事。


郭骑云还不算太笨,看人脸色是会的。


王天风不知道是不是该松一口气。


左右盘算着,郭骑云也不算精锐,总不好让人死了又死。回就回来吧。


于是郭骑云留在他身边,当了他的副官帮凶,和着他一起送着学生去死。


后来又多出个于曼丽。


于曼丽是个好苗子,男学员没几个是她对手,可惜太看重情义,这样的算是好人,但做不好武器。小姑娘挺怕他的,站他面前永远低着头,仿佛受委屈的新妇。偶尔间抬头偷瞄他,脸色好看就会得对方娇憨的一声“老师”,面如锅底于曼丽就会立刻鞋底抹油。


他随口问想要个什么类型的搭档。


于曼丽审视他的脸色,试探道,为国效力,什么类型老师说了算。


王天风既不想吓人更不想她得逞,于是回她,骑云怎么样?


郭教官可看不上我。


我看挺好。


……您说了算。


王天风见她一脸惴惴,也不过分整治,笑笑就说,是得等等。


一等,就过了轮四季。


有时候三个人待在一块儿,王天风都会产生某种恍惚的错觉,说不定这两个学生会陪他到最后。


于曼丽给他和郭骑云补过鞋。


郭骑云起初还怪不好意思的,后来就不拿自己当外人了。


王天风找于曼丽谈过,补给紧张只是一时,她参军是去打仗不是来做老妈子的。


于曼丽看了他一会儿,下次照补不误。


王天风几乎发火。


他受得了怨恨受得了怒骂受得了严刑,但心冷如他也受不了要被自己逼死的人给予的那些脉脉温情。


“一日为师,终生为父。我给师父师兄料理琐事并不丢人。”


王天风哑然。


一日为师,终生为父。


师也好,父也罢,他都配不上。


乱世天下,连常理都是乱的。


普天下,师者莫不是护着宠着徒弟的,父者无一不怕白发人送黑发人。


他的老师二字,也许是写作老尸。


他要赶着送着他的学生去死,算计着生怕他们死不掉。


大约他恪守的师道要成为古往今来学生死绝后压轴垫底的独一个。


迎来送往,他是黄泉路上最敬职的推手。把自己熬成了活尸、悍尸,脚底身后是尸山血海。


血肉山河。


 


公干去香港的路上遇见了明台。


自愿要舍身报国的小少爷瞒着家里跑来送命,在他面前一戳,和他以往教过的学生格格不入的地方就凸显出来。


衣着谈吐习性都散发出一种让他烦躁的熟悉。


很像他在法国工厂里遇到的那个异类。


那个异类乍看像是个银边眼镜拆掉镜片后的框架,悠然自得的模样仿佛不是等着进熔炉而是参观视察。


斯文败类。


对方听不见他的腹诽,误把他的鄙夷当沉稳。率先和他搭话。


哪里来的?


前线。


要到哪里去?


后方。


怎么到这儿了?


加固。


对于他永远不超两个字的回答,那个眼镜框也不恼,只是慢慢没了招惹他的耐烦。


居然在他跟前妄谈什么国破山河在,宁作战死鬼不做亡国奴。


口号他也喊过,回神已经失掉半壁河山。


他不再喊。


从前线撤往后方的时候他还年轻。


杀人却是声名赫赫,加之高傲古怪,也就惯了独来独往。


泰半人都猜测他有些精神失常,换谁跟着部队一起被炮弹轰进土里埋了,大多也是要闹脾气的。


上峰等了又等试了又试,见他类似精神失常的狠辣毫无痊愈征兆,战事吃紧,要丢是舍不得的,也只能将他回炉加固。


折腾到了法国被拆得七零八落,旁边絮絮叨叨的二世祖反而成了最亲近的人。


他总认为自己是军人的一身血肉一颗热心一副傲骨融化重塑而成。


公子哥嗤笑一声。


你是茅坑里的石头成了精。


王天风恨不得立马打烂他。


你不在家做你的少爷,跑出来犯甚么贱?


犯贱?我这是报国。


你即使真的进了炉子,也无非是变成像子弹的镜框。


他这话很是触动对方心肠。


镜框一副恨不得骂娘的狠样,终究还是没说什么。


他们曾谈起过时局。


救国的绳子早就朽烂了,该放手的时候不能留恋。镜框这么说。


有的人擅长见风使舵,有的人不行。


那是愚忠。


愚忠也是忠。


王天风想,手里这根绳子的确是污烂了,可他除了放手换另一根外,还可以紧握着腐朽共同沉入深渊。


这也是选择。


道不同,之后再聊些什么,也仅止于交换彼此情报。对方心里想什么,他们不想知道却又一清二楚。


临别,已经成了同类的镜框送他四个字。


抗战必胜


他觉得无端的热血多少是傻气的。


于是他撕下抗战,把必胜还给对方。


同样送给对方四个字。


血肉山河


镜框把血肉撕了还给他,留下山河。


 


明台毕业,他同样送他那四个字。


明台摇头说,太悲观了。


他的学生趴着写了四个大字给他。


抗战必胜


 


重返上海的时候,远处的自鸣钟报丧般的响起。


最后的任务结束之前他还要再送走三个学生。


他最忠诚最心疼最喜欢的三个。


郭骑云死过一次,还得让他再死最后一次。


他尚且记得这个跟他最久的学生一边往肚子里填火药,一边眉飞色舞的跟他聊起家里等着的那位小凤姑娘。


于曼丽。锦瑟。


前半辈子为恩义去死,下半辈子为情爱而活,他不知道这算不算坎坷。来世,别再取这么惆怅的名字。


至于明台……


明台是个什么结果,就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他们三人无一不是笑着向他告别的。


他羡慕这三个能恣意爱恨的学生。


王天风的喜欢都是会要人命的,爱这样美好复杂的能力早就不具备。


到今天驻守在此处,他也不再谈什么爱国,或许他已经忘记怎么爱它,战斗只因他存蓄了一腔恨意与恶毒。


他亲手送了三个学生走最后一程。


明台冲出枪管的同时,王天风就炸开了。


最后一点神识残留在撞针里,直直飞落在了膏药旗上。


王天风原本不打算说什么。


白费力气的事情他从不屑做,但又好像总是在做。


由此可见天性总是无力违抗的。


他大约真是什么人溶掉的一滴血一颗心一副骨。


最后他和脑海里那个旧声音一起吼了出来。


抗战必胜!


 


隆隆的枪炮声很快把他最后的嘶喊淹没在里面。


 


 


完。

评论
热度(196)
  1. 共3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

© 蛮生 | Powered by LOFTER